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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6月初,英國時尚名校聖馬汀(Central Saint Martins)一如往常舉辦了畢展服裝秀,吸引了許多關注時尚的人士前往觀賞,然而不如於以往的是,本屆的冠軍得主,不是英國人也不是哪國的人,而是來自台灣高雄的胡乘祥Jim Hu,紅色為主色調的服裝系列《系》(Xi),以精緻的手藝和縝密的設計邏輯擄獲評審的青睞,本次BeautiMode透過電子郵件越洋專訪這位時裝設計界的新星,從他的字句當中,顯現的不只是超齡的獨特思維,同時也點出了台灣對於人才、文化養成的矛盾心理。
在準備採訪問題的時候,原以為這大概又是一位從小就對服裝設計和時尚充滿憧憬的年輕人努力向上的勵志故事,但在閱讀關於他的採訪文章之後,留在心底的最大的問號反而不是他如何設計出這麼成熟的作品,而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在接受國外媒體採訪時,用「逃走」(Escape)這個字眼,形容自己出國深造的決定。
台灣,真的有差到需要逃跑嗎?
胡乘祥在本次採訪中所說的話,或許只是他個人單方面的經驗,但卻如實地反應了一位創作者在台灣缺乏信任和發揮舞台的內心掙扎。
以7年級後段班而言,胡乘祥回答問題的用字相當超齡:「家父」、「矣」、「病灶」等非一般日常用語的字詞就這樣出現在回覆的電子郵件當中,但卻絲毫不令人感到矯揉造作,反而更讓人有種反差感,也很容易能感受到輕盈的筆觸背後有著多麼嚴謹的處事態度和深厚的背景知識。果不其然,因為身為核能工程師的父親影響,胡乘祥說自己在幼稚園的時候就讀過佛洛伊德的書,但他也坦承自己那時當然也看不懂,不過父親的藏書構成了他的世界觀,甚至進一步的影響了他現在的設計。
在這次大學部畢展獲得優勝的作品《系》(Xi),最早的想法是胡乘祥還在就讀一年級時就已經萌芽,但直到製作畢展時才將這個想法發展成熟。他說那時候自己是在思考關於因果的事情:「我們所見的渾沌實際上有其秩序,只是過於龐雜,所以變得難以觀測。而生活於其中的人們也甚少去思考一個樣態之所以成為現狀的原因是什麼,我那時候想藉由作品討論的,是這種隱藏的連結狀態。」
如此抽象又具有哲理的概念,需要被轉換成具體的服裝非常困難,不過最後胡乘祥仍然找到了呈現的方法:他決定以紅線構成的三維(3D)紡織,用科學式的氛圍訴說不具像的想法:「三維紡織是對想像中事物如何構成的描摹;紅是充滿熱力、能量,又如血一般關鍵;而線或纖維在此又可解讀成構成衣物的基本元素、粒子的軌跡、命運。」《系》的誕生並非一朝一夕,而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不斷修改、慢慢完善創作理念而來的:「《系》(Xi)這個名稱是後來才想到的,『系』在漢文裡是構成與纖維、織品有關文字的部首(部首為文字的基本元素),今文有關係、連結等意思,古字則有珠連之感。英文的Xi,則是取X在圖像上與織品二維狀態相似的外型,I則代表維度和變數。總之最後想呈現的是,《系》自人體湧現,然後漸漸包覆人體的過程,但最後一套來不及完成,所以整個系列只能說是殘句。」
和一般時裝設計師不同,胡乘祥談論自己的作品,幾乎沒有提到服裝風格,或是希望賦予女性何種姿態等等,全然純粹地講述如何透過自製的織機,將抽象的想法化為具體的實品,女裝僅僅只是被選擇的表現形式,時尚更被置之於度外。胡乘祥在進入聖馬汀之前,並沒有受過相關訓練,入學後他才對時尚產業有更深的認識,也有許多質疑:「在這裡,最政治正確、最被鼓勵的想法是:『我從小就喜歡時裝,而且時裝只是時裝。』其實系上對產業有所質疑的不只我一人,不過人大多畏懼後路受阻,因此即便有異議也鮮少有人敢於表態。」
時尚設計師的稱號許多人嚮往,但胡乘祥卻說,自己很多時候並不會告訴別人自己主修服裝:「時尚設計師光鮮亮麗的形象如此深植人心,不過我無力承受或滿足外界對時裝設計的幻想。時尚如此耗費資源,但它又能為社會帶來什麼?」他認為許多品牌都以「理想生活型態的提倡者」自居,不過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每個社會都有自主、多元的價值觀,應該都有能力和資格判斷何謂好的生活型態:「當然在商業上獲得的成功越大,就越有聲量推廣那種價值觀所認定的『好』是什麼,不過我不認為有任何設計師或品牌有資格被推崇到這種地位。然而在我看來,出現在時尚產業的總總問題,若要解決,首先要著手的也不會是產業本身,時裝產業匯集了各種欲望,異相很明顯,但卻不是病灶。」
胡乘祥會選擇時裝設計只是一個偶然的結果,同時也是相對而言擁有更大表現空間的創作形式。在他的創作道路上,一直以來都在尋找得以表現自我的空間。
從小胡乘祥就喜歡畫畫,不過他一直都不是在正面愉快的氛圍中創作,甚至覺得經常受到壓迫:「總有大人會用嚴苛的措辭質疑你的夢想,但即使回嘴了,也會被說年紀太小不懂社會現實。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和家人的感情並不和睦,高中時期到了叛逆的高峰,從小在『如果不變成社會的零組件就完蛋了!』的氣氛包圍中成長,那是一個儘管不願被規格化,但也沒有夢想的年歲。」
國中開始發覺自己想要一直創作下去的胡乘祥,大學以前沒有美術班或是加入畫室的經驗,原以為大學進入美術系之後,充滿壓迫感的人生能夠就此有了解套,獲得創作和思想的自由,但殊不知這卻又是另一個圈套:「我很快就發現藝術在此也被化約成幾個學科,被迫接受未必與生活感知相符的東西。創作時也不被要求表現每個人體察的事物,而且都要等到風潮出現了,該種創作形式才會被學院認可,我也發現畫室的習氣太過旺盛,許多人都想要藉著沾染文藝顯得高尚,或是等到要呈現作品的時候才開始瞎編創作概念,這讓我更感到藝術這個詞多麼泡沫化。」
於是升大三之前他就索性休學,重新尋找出路,後來因為他對於電腦較為熟悉,所以便開始以平面設計接案為業,然而就像時下眾多設計師所面臨到的困境一樣,經常遇到不尊重專業,甚至不以抄襲為恥的業主,這種只是交差卻毫無成就感的工作狀態令胡乘祥感到窒息,因此決定再讓自己換個環境。然而也是這個時期,有了些許工作經驗的他,發覺其實這個社會的運轉模式並不像過往大人所恐嚇的那樣可怕。
在台灣的創作,好像只要能夠營利、能炒作、有話題就好了,但自己的文化如何都無所謂。
胡乘祥到了倫敦之後,先從聖馬汀的預科課程開始唸起,後來才進入正式課程。他說之選擇聖馬汀攻讀女裝並沒有太多考量,剛開始純粹是因為盛名久仰,還有女裝的表現手法相較比許多創作形式來得豐富,對他而言是全新的領域,可以拓展與以往不同的技能。
曾經在台灣創作備感窒息且不被支持的他,到了倫敦後的前一、兩年,還被先前的習性制約,但後來他下定決心要完全順從自己的想法,再加上英國對於創意專業較具開放的心態,對個人意見的包容性也較廣,他也就漸漸地找到自己創作抒發理念的出口,跨越了過去認為自己無法擁有夢想資格的想法。
問及胡乘祥,順利在英國完成學業之後,是否有意願返台發展,他表示其實按照自己目前的計畫,其實回來台灣也無不可,然而有件事情,或者說現象,卻是他相當在意的,他說如果這個狀況無法改善,回來後的喪氣的心情是可以預見的:「就拿至今也還很常見的抄襲來舉例好了。小時候曾經聽過台灣是著名的『海盜王國』,偶爾會遇見一些長輩,似有榮光地談論年輕時的工作,說他們當時如何跟著老闆逛國外的百貨公司,回到飯店後把在賣場所見的服裝款式畫出來云云,其實就是抄襲的勾當。或許,不該以今是議前非,可是直到5年前,在台灣業界裡這種情形依然相當普遍,現在也持續出現在無論官方或民間的組織當中。」
胡乘祥認為台灣的社會價值觀一直以來都不重視做好作品或好產品,所以會出現文化創意產業這種「偽命題」也不足為奇:「在台灣的創作,好像只要能夠營利、能炒作、有話題就好了,但自己的文化如何都無所謂。」說到此處,胡乘祥再度聚焦於台灣的時裝市場,他認為盲目崇拜名牌的現象相當猖獗,而這種現象,其實反應出台灣大眾缺乏認同感,以及缺乏美學主權和文化自信的集體心理狀態。
在這種狀態之下,不僅只是一直複製他人的商業和獲利模式,而沒有發語權的人們則因為這樣,被迫陷入「以彼之尺,度己之身」的困境,在這種環境生活的創作者,為了生存,就更無法以自己的真正生命經驗作為創作起點,透過作品、商品和社會真實互動,並在互動中共同發展具有延續性的文化。更甚,台灣的教育價值觀一直為人詬病,卻絲毫不見有所轉變,胡乘祥說:「創作在台灣現在依然還是被化約成打分數的學科,社會也還是不斷要求年輕人要熬。我同意成就大事之前必然得先修煉,但台灣社會對年輕人的期望,也與自主性毫無關連,只是替既得利益者賣命,然後無止盡地等待自己在建置好的龐大體系中緩慢前進罷了。」
確實,每當又有旅外台灣人、台裔人士在國外發光發熱,或者欣羨其他亞洲國家在創意領域持續祭出好成績時,總有人會討論台灣本土環境是否有能力培養這樣的人才,但或許最大的病根並不在於硬體或制度,而在於最初的理念和價值觀,當理念和價值觀對了,剩下都是順水推舟之事。
更甚,我們最應該討論的是,台灣如何在這些台灣之光為國爭光之前,就具有「慧眼識英雄」的能力,搶在這些潛力人才辛苦單打獨鬥拚出路之前,就給予適當的支持和協助,而非總是得要先透過國際認證肯定,才有信心確認這樣的投資是值得的。
短期內,胡乘祥希望自己可以提高自己的技術能力,並希望能把腦袋中關於科技的想法帶出來,長遠來說,他說自己確實已有目標和藍圖,但等階段性目標達成再談也不遲,畢竟,人生還有太多太多的變數。